春江花月

一切都是枉然,一切都微不足道。为什么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呀——莫泊桑

行人去后遥山暝——琅琊来客记

前面几节以后再写,先放最后一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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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长苏去世后,每年都有客人来琅琊阁。

第十二年,琅琊阁来了第十二拔客人。

来客器宇轩昂,举手投足之间有隐藏不住的贵气和霸气。但是看衣着,也就寻常富家翁的样子。

琅琊阁什么客人都见过,这个客人还不至于让琅琊阁的大小执事多留意。但是这个客人说,他的问题要当面问阁主,由阁主当面回答。

这个要求也不稀罕,反正过去提出这种要求的人,全都没实现过目的。

客人很平静地说:“以后十日,我每天都会来。十日过后,无论阁主见与不见,我都会自行离去,不再打扰。”

果然,以后每天,客人都是五更时就站在了门外,三更时才离去。

他只是站在那里,一句话不说,安安静静地,不打扰任何人。但是一直纹丝不动地站着,没有一点松懈疲惫之状,和琅琊山上的松树一样。最后一天,琅琊山下起了大雪。客人根本就没离开过,从第一天的三更站到了第二天的黄昏,又站到了三更、四更、五更。

天亮后,琅琊阁执事来了:“阁主有请”

琅琊阁内院的一间会客室里,隔着一张几案,蔺晨平静地递过一杯热茶:“请问客人尊姓大名?”

客人也平静地回答:“在下姓萧,行七,阁主称呼萧七郎便可以。”

蔺晨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客人想问什么问题?”

客人看着蔺晨的眼睛:“我有一位故人,十二年前出征梅岭。战事结束,我接到他殁于军中的消息。我要问的,便是他的下落。”

蔺晨淡淡地答道:“你已经接到他的死讯了,还问什么下落?难道还怀疑他假死么?”

客人容色不动:“不敢。只是贪心,总盼着他还在。只要他还在,我便什么都不问。”

蔺晨垂下目光:“邀天之幸只一回,哪能回回都那么好运。”

客人盯着蔺晨:“生要见人,死要见坟。”

“见了又如何?”

“见到了,才知道会如何。”

蔺晨微微抬起头:“客人可知我琅琊阁的规矩?”

客人回道:“知道。不过我今天想改一下。我先把自己愿出的报酬拿出来,阁主如果觉得合适,就回答我的问题;不合适,就不回答,我自会离开,如何?”

蔺晨沉默了一会;“也好。”

客人从袖中掏出一卷纸,递了过来。蔺晨展开一看,原来是自己在军中时,写的那几张药方。难为萧景琰保存到现在,还像新的一样。

蔺晨把纸放在案上,不看萧景琰:“他确实死了,没有坟墓。”

萧景琰微微一震:“那么,他在哪里?”

蔺晨目光微微抬起:“知道又如何?”

萧景琰抿了一下嘴唇:“不如何,只是见见。”

蔺晨也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绢:“他有遗物给你,看完了,再说见不见吧。”

萧景琰接过来展开,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映入眼中:“臣哲言…………”

萧景琰像被刀捅了一下,痛一点一点地传遍全身,他慢慢地看完绢上全部的文字,将白绢叠好,揣入怀中。抬头看着蔺晨,坚定地说道:“我要见他。”

蔺晨慢慢地说道:“其实不必。死生珠途,人各有路。见与不见,都一样。”

萧景琰的目光更加坚定:“无论如何,我要见他。”

蔺晨看了萧景琰一会,起身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

 

萧景琰从军多年,认路、记路的本事还是不错的。但是他很快就记不清刚刚走过的路了。只记得自己穿过许多花树,绕过很多建筑,踏过很多小桥、小径。等到站住时,已置身于一间房屋中。

蔺晨平淡的声音响起:“你认得出来吧?”

一具人的骨殖扑入萧景琰的眼中。

骨殖大约用什么穿起来的,完完整整地立着,立得笔直。只是颜色不是常见的白骨色,而是乌黑色。也不是常见的光滑的白骨,而是每一根都断裂过又长在一起的,有些地方断裂得太多,痕迹竟像鱼鳞一样密集。整具骨殖,就像一棵瘿瘤丛生的老树干。

刚才看着白绢时,萧景琰还感到痛。现在,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。不,其实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,他的目光和心神完全被这具骨殖吸了去,如同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,只有难以察觉而不自主地颤抖着。

萧景琰慢慢感觉到痛感回到了身上。他想说什么,却又什么也说不出。他慢慢地走近,想抚摸一下那双手。

“别碰!”蔺晨急促的声音响起:“骨殖易断,不能碰!”

萧景琰退了回来。

骨殖上,黑洞洞的眼窝与萧景琰对视着。萧景琰在乌黑的骨架和白森森的牙齿上,寻找着熟悉又陌生的容颜,聆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声音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蔺晨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这边请。”

萧景琰回过头来,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间卧室中。室内有几只柜子和一榻一几。榻上放置着白色的被子枕头,全室没有任何装饰物品。因为物品太少,显得卧室很大。

骨殖就立在榻前——人在榻上,伸手便可以触到。

 

蔺晨说的“这边”,其实是用屏风隔出的外面。同样没什么物品,只有窗下放着一张书案,与书案垂直的墙边放着一排书架,把墙填满了。

蔺晨指指书架前的一只坐垫:“请坐吧。”随后又把书案前的坐垫拿过来放在对面,准备坐下。

萧景琰没坐下,对着蔺晨行了一个大礼:“谢谢你陪他这么多年。”

蔺晨一闪,避了过去:“陪伴是互相的,也是我乐意的,真不用你谢。如果你今天为此谢我,以后我忘了他,你岂不要怪我?”

萧景琰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他的苦痛艰难,都是我家造成的。我没有为他分担过,反而给他添了更多的烦忧,在你面前,终是有愧。至于记着还是忘记,原也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。”

蔺晨看了萧景琰一眼,没说话。

萧景琰坐了下来,看到对面挂着一幅画。大片大片的泼墨,黑色的树干,猩红的梅花,花朵如火焰一般,烧出一片昂扬的气势。画前放着一张琴案,古琴旁边放着一支白玉笛。

蔺晨一边坐下一边说道:“这间房子原是长苏的,飞流住在隔壁。哪天派人行刺,别走错了。”

萧景琰一笑:“能走到这间屋子的人,大约不会弄错房间。”

萧景琰扫了一眼书案上的几本书,有图形有文字,是医药类的书籍。

萧景琰觉得这间陌生的房间竟是如此的安宁;“我听他叫你阿晨?”

“嗯。”这世上,叫他阿晨的有]四个半人:四个是爹娘,师父,梅长苏。半个是晏大夫——告状的时候叫。

“他怎么说我?”

“兄弟,朋友,同袍。到金陵后怎么说,你比我清楚。”

萧景琰怔了下,才又开口:“你和他很像。坦荡,诚挚,却又尖刻,不把话说全,让人猜。”

蔺晨毫不客气:“你和他也很像呵。倔强,隐忍,还善于伪装。”

两人相视一笑。

萧景琰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:“他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怕你?”

蔺晨一扬眉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怕你?”

萧景琰眼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:”你绝顶聪明,又什么都会,我不知道你本事的边界在哪里,能做得到什么事情,所以怕你。“

蔺晨一脸嫌弃:”我知道你有什么本事,能做得到什么事情,所以怕你,成不?“

萧景琰一副半真半假的神态:”现在只有二人,不过五步,肯定我怕你。“

蔺晨一声嗤笑:“为了什么?“


一缕梅香透了进来,萧景琰往窗外看去。一棵高大的梅树,满树花开得正好。,他微微出神:”金陵的梅花,原是林府最好。后来荒了。再植的,都没长大。“

蔺晨也往窗外看去:”这棵有二十多年了。“

萧景琰收回目光,看向蔺晨:”苏宅还在,梅花也很好。“

蔺晨纹丝不动:”苏宅么,自然属于姓苏的人。不干我事。“

萧景琰的眼中升起一股促狭的笑意,但没有说话。

静了一会儿,萧景琰站起身来:“我该走了,打扰你半天,告辞了。”

蔺晨也站起身来:“我送你。“又扬声向门外:”飞流,客人要告辞了,来送送。”

一个蓝色的身影“刷”地落在门口,冲着萧景琰拱了一下手:“慢走。”

萧景琰愣了一下,看了一会儿,才定下神来,问道:“飞流,还认识我么?”

飞流用力地点头:“水牛……殿下……”

萧景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,冲着飞流点点头:“我要告辞了,你留步。”



蔺晨陪着萧景琰走下山去。雪已停了,满山松竹被白雪覆盖着,山风清冷。

萧景琰打量着这天下闻名的琅琊山,叹道:“确实是好地方呵。”

蔺晨也点点头:“确实。“

萧景琰转过头,看着蔺晨:”蔺晨,带飞流去一次金陵吧。我母亲很想念你们。“

蔺晨的目光落在远山,苍茫而遥远。

萧景琰继续说道:”我知道,金陵是你的伤心地,你不想再踏进那里。可是,看在我母亲的份上,能不能勉为其难?,毕竟,你们是他最亲的人了。你去金陵后,随便找谁通报我母亲就可以,可能我没功夫见你们了。“

蔺晨收回目光:”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去,免得轻诺寡信。我只能说,我会勉力成行。

萧景琰点点头:”别让我们等太久。“

两人默默地又走了一会,萧景琰站住了:“留步吧,下面的路,我自己找得出去。”

蔺晨也站住脚:“慢行。”

萧景琰看着蔺晨,作了个揖:“保重。”

蔺晨已经转身走了,没看到。

萧景琰转到大路上时,回望了一下,看到山路上,一个蓝色的身影,拉着一个青色的身影,忽隐忽现。








注:本文确实是在看“清修纳言”的《可盼》时受到启发,想出来的。但是,“日暮江湖相望远”提出抗议,问我是否得到清修纲言的许可,我在蔺苏文的评论下面和清修纲言谈过:受她启发,想出一个“如何处理宗主遗体”的梗。此前,蔺苏文里,有“尸体养桃树”、“骨灰拦饭”的梗。 我这个梗,其实是“有位医学家捐出自己的遗体,给医学院做标本”的事迹改编的。我觉得很适合用在蔺苏文里的梅长苏身上。

此文并不是复制粘贴〈可盼〉的。但是,既然某圈提出抗议,我改掉与清修纳言有关的文字。

不过,我不会删文。毕竟,蔺苏不属于哪个的发明,“梅长苏葬于琅琊山”也不是谁的专利,谁都可以想出一个“蔺晨如何处理梅长苏遗体”的梗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7年4月18日补记
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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